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序幕 月起 二

橙红色的炉火在泥坯屋的中心跳动着,火上的陶罐里正煮着今天刚刚捕上来的几只花青蟹。这种蟹,只有在乌屏山脉以南的峡湾中才有出产——这片峡湾靠近朔州北端,常年飞雪的永冻冰原,唯独一条人称暖水河的河口附近海面不会结冰,出产的蟹子更是膏肥肉美。

混杂着香料的蒸汽在屋内弥漫着,母亲用一双长筷从锅里捞起了一只已经煮至橘红的雌蟹,放入了一旁女儿的碗中。八岁的将炎在一旁看得眼馋,竟大胆伸出手来想要去捞。谁料锅口处蒸汽翻滚,烫得他“嘶”地倒吸一口凉气,又闪电般将手缩了回去。

“也有你吃的,别急吼吼地,吃相这么难看。”

母亲又气又好笑地责备着,赶忙捞出了另一只蟹递到了将炎面前。男孩再顾不得烫手,吹着气便扯起一条足有小指粗细的蟹腿,蘸上些醋汁放在唇边使劲一吸。肥美的蟹肉香混合着一股淡淡的海腥气在口中满溢开来,说不出的美味。

战祸连年,各州的税负也随之陡升。对于这个昶州的渔家孩子而言,能在收成不好的年景里有花青蟹这样的海鲜打牙祭,已经开心得快要赶上过元夕节了。

这份幸福简单而纯粹,以至于在多年后,征战四方的将炎仍然会依照记忆之中当年母亲的旧法,于冬日里亲手烹煮出三两只花青蟹,默默地坐在炉火边独自啜食。

吃完了蟹,将炎便同六岁的妹妹一道围在父亲身边,嬉笑着央求起来:“爹爹、爹爹!讲个故事吧!”

略显憔悴的男子常年出海在外,靠捕鱼为生。每日清晨,他都同村中其他渔民一齐驾船北上,次日傍晚方得归家,带回满舱的海味去市集上换成米面果蔬,谓之“洮海”。

漂泊的岁月在男子脸上留下了千沟万壑,也将他的皮肤晒成了特殊的红褐色。每次归家,他都会用一双被海水浸泡得粗糙的大手将两个孩子抱在怀里,娓娓道来出海时见到听到的奇闻异事。

但是今日,男子却只是默默地盯着眼前那团并不算太旺的火焰出神——近来海上并不太平,虽没有几个人亲眼见过那些所谓的海寇,但频繁出没的缴寇战舰,吓得渔民们皆不敢再靠勒马岬断崖下的那片海域太近。然而只有那里,才能捕到能够卖出高价的赤鲑。眼下家中的米缸已然见底,如果明日最后一趟入冬前的“洮海”依然两手空空,全家人怕是连吃饭都要成大问题了。

“爹爹,爹爹!你在想什么呀?两根眉毛都快拧成一条麻绳啦。”

年幼的妹妹聪明伶俐,亲昵地搂着父亲的脖子撒起了娇,将男子从万千思绪中拉了回来。

小囡脖子上挂着一枚精致的项链。链上指甲盖大小的挂坠乃是以纯银打造,其外层镂空的玲珑圆球之下,精细地镶嵌着一块光洁透亮的白水晶。或许是浑然天成,又或许是制作挂坠的工匠用了某种秘法,在那水晶的中央还有一块醒目的纯红颜色。仔细瞧来,竟是一条栩栩如生的小鱼。

“囡囡乖,那这次爹爹就给你们两个讲讲澶瀛海另一边的传说,好不好呀?”

男子在脸上挤出了一个笑容,努力让自己的语气保持着与往日同样的谦和。未曾想一旁的长子却使劲摇起了头:

“不成不成,瀛州的故事爹爹都已经讲过十几遍了。”

“我——有吗?”男子稍稍迟疑了一下。

“当然有啦。”将炎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,学着父亲的语气有模有样地复述起来:

“相传澶瀛海的西侧,有一片杳无人烟的陆地,人唤瀛州。这块陆地比大昇朝的疆土还要辽阔得多,骑着快马连续不停地跑上九天九夜也到不了尽头。传说中,那里有鼻梁上长角的雷兽,有牙齿比短剑还利的硕虎,有脖子比腿还长的无角牛,甚至还藏着早已绝迹万余年的龙。”

“好小子,讲故事的本领都快赶上爹爹了。”

男子从面前的炉膛中扒出了一些焦黑的炭灰,又添入了几根新柴:

“那……便给你们讲北方冻原的故事吧……相传在澶瀛海的北部,有一块终年被玄冰封冻着的大陆。那里是一片白色的死亡地带,地上没有活物,也压根无法耕种,即便体格强壮的朔狄人,也需冒着生命危险,穿着大角鹿皮做成的厚袄,才能得以瞥见到它的模样……”

“鬼州的故事爹爹也是讲过许多次了的。”

男孩仍是不住地摇头,男子紧锁的眉头却在孩子的嬉闹中渐渐舒展了开来。他抬起手轻抚着长子的头顶,眼神中满是怜爱:

“这些都听腻了——那爹爹今日便讲一个从来没有人听过的新故事罢。”

“真的?连娘亲也没有听过吗?”将炎眨巴着眼睛。

“嗯。这个故事,是爹爹的祖父,也就是你们的曾祖告诉我的。这么多年来,爹爹从来都没有同别人说起过——”

男子故弄玄虚地微微一笑,清清嗓子点了点头道:

“即将说与你们听的故事虽然有些吓人,但是千万牢记它并非传说,而是这片大陆上真真正正发生过的事。”

父亲认真的模样,登时便将兄妹二人牢牢吸引住了,瞪圆了两双漆黑的眼睛,一眨不眨地盯着男子的双唇。甚至连一旁忙于家务的女人,也不禁侧耳听着。

“世间之人皆晓,自一千八百年前太祖皇帝白江晞立朝时起,天空中便有孪月,明为清,暗为浊。每夜,它们都会一并由东方升起,再朝着澶瀛海中落下,便如同一对双生子般形影不离,互相缠绕着在空中旋转舞动。然而,世间却很少有人知道,其实早在万年以前的先民时代,天上竟是只有一只月亮的。”

“只有一只月亮?那晚上岂不是要比现在更黑,连路都看不清楚了?”将炎忍不住插嘴道,“那时候陆上的先民们,该用多少鲸脂来点灯啊?”

“傻小子,那时在大地上点起的灯火,可比如今煜京里的还要多、还要亮。只不过先民们所用的并非鲸油烛火,而是一种采自日月大地的精华之气,无火而光,无烛而明。人们的家中四季如春,大小港口更是终年不冻。城中有吃不完的食物,穿不完的新衣,也永远不需忧心明日的天气和收成。”

“那照爹爹这样说,这些先民莫不会就是传说中的神明吧?”

长子的脸上,不禁流露出对那个温暖世界的无比憧憬。男子见状,呵呵笑了起来:

“人便是人,即便拥有神力,也永不可能成为神。其实那些先民同你我一般,皆是一个脑袋两条腿的模样,并无二致。只不过他们对这片土地的了解,远比我们要多得多。他们甚至还掌握着许多早已失传,可令沧海变桑田的强大术法——”

“爹爹、爹爹,你骗人!若是这些人如此厉害,那他们现在又在何处?再说天上的两只月亮明明就一直都在那里,若是以前没有,现如今又是从何处冒出来的?”

妹妹也摇起脑袋,奶声奶气地反驳道,将头上的小辫甩得左摇右晃。男子一把将其搂入怀中,声音也变得愈发柔软了:

“爹爹正要说到这里——相传这浊月啊,乃是由先民所造,却也因此招来了灭顶之灾。不知是哪一年哪一月开始,先民们的田间再也无法长出粮食,豢养的牲畜也大批死去。紧接着,一场旷日持久战争吞没了曾经的繁华,天崩地摧,山河不复。甚至连太阳也被厚重的乌云遮挡,再无法照亮这片土地。取而代之的,则是连绵的毒雨,污染了河流湖泊,还有漫天的毒雾,杀人于无形……”

“可是爹爹,那些先民们不是有着可将沧海变桑田的强大术法吗?为何不想办法救自己,却任由灾祸降临?”

黑眼睛的男孩插嘴又问。

父亲脸上的表情渐渐变得凝重起来。就像是当年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时所带来的震撼依然萦绕在心头。过了许久,他方才想起将脸上那早已变得有些僵硬的表情掩藏起来,直勾勾地看着孩子的眼睛道:

“儿子你记住,任何强大的力量,都并非无所不能。或许正因为那些先民们拥有了足以改天换日的神秘力量,方才使他们变得不知自敛,最终惹得神明震怒,于世间降下了无尽的灾难与永世的诅咒!先民殁后,凶兽肆虐,百鬼夜行。万余年间,对这世上的每一个幸存者而言,都须得拼尽全力方能活下来。而我们,便是当年那些幸存者的后代啊!”

一番话,让男子怀中的小囡听得似懂非懂。将炎却似忽然想起了什么来,于口中低声念起了一首民间流传着的小儿歌谣:

“孪月起,凶兽行,黎民疾苦,朝不保夕。

伤别离,伤别离,骨肉离散,各奔东西。

白江氏,举刀兵,大昇初立、九州方定。

莫贪心,莫贪心,孪月犹在,天怒难息。

原来这歌中所唱,都是真的啊!”

面前的男子眼中闪过一丝忧愁,小声地看着窗外的一双明月,长长地叹了口气:

“莫贪心,莫贪心——唉,如今大昇犹在,可安生日子却离我们愈发远了啊……当年白江氏虽将世间凶兽尽除,但如今这个姓氏同其建立起来的王朝,却早已化作了一头置天下百姓于水火的恶龙!这天下若是真能永葆太平,我们的生活又怎会如此艰辛,为父又何苦如此烦扰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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